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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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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邊寂靜了很久,莊太太一直沒出聲。賀方旭又冷哼了一聲:“我來替你解答吧。你已經習慣了莊太太的光鮮身份,還給莊家生了兩個兒子,你怕認了這個兒子,影響你的身份,也失了你兩個兒子的面子吧?鴻鑫集團的未來繼承人,居然是私生子的身份,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兄弟!”

莊太太有些痛苦地說:“我對不起家樂,所以我盡力在補償他。”

“喲!你所謂的補償,就是給他多加一千塊錢工資?”賀方旭嘲諷地說。

林家樂無力地趴在桌上,無比痛苦地閉上眼睛,原來漲的那一千塊工資,並非是因為自己做得好,而是因為她的施舍。

“我不能做得太明顯。”莊太太用手扶著額頭,頓了一下又擡起頭來說,“阿旭,你既然知道他是我兒子,你想對他做什麽?”

林家樂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,對啊,賀方旭應該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的,但是他從來都沒有跟自己說過,他又是抱著什麽心情來接近自己呢?難道會是同情?或者是喜歡?林家樂自己都覺得不可置信。

賀方旭嘴角含著嘲諷的笑容,瞟了一眼莊太太:“你從不管他,你管我對他做什麽?我一直在想,有你這樣虛榮又自私的媽,這個兒子會是個什麽樣的人呢,所以我非常好奇。很顯然,你這個兒子單純得可以,我只是稍微花了點心思,他便心甘情願投懷送抱了,現在正跟我濃情蜜意呢。這點,跟你當年也沒多大差別。”

林家樂咬緊了牙關,幾乎將牙根咬碎,太陽穴被扯得發脹發疼,他捏緊了拳頭,控制住自己洶湧的情緒,指甲深深地陷進肉裏,他也渾然不覺疼痛。果然,一切都是有預謀的吧,自己一個鄉下來的窮小子,有什麽德行會讓一個大老板垂青呢?原來自己竟是這樣一個笑話!悲憤、羞恥、哀傷一時間全都湧上心頭,令他幾乎想掐死自己。

莊太太的手在咖啡杯上重重地撞了一下,深色的咖啡全都潑灑在淺色的咖啡桌面上:“賀方旭,你有什麽不滿全都直接沖我來就好了!不要去欺負家樂,他只是個無辜的孩子。”

賀方旭笑起來:“陳秋棠,你知道你兒子無辜,當年你做那些事的時候,怎麽就沒想過後果?”

莊太太神色黯然:“當年的事我是有做得不對的地方,但是責任怎麽能全算在我頭上?你姑媽她自己,也一直想要個兒子,是她親自來跟我說要我將阿誠生下來的。”

賀方旭嗤笑一聲,一邊連連點頭:“於是你便趁機鳩占鵲巢了,你好手段啊,搶了她老公,還逼死了她。”

“不是,你姑媽不是我逼死的,她是病死的。”莊太太搖著頭,雙手越過桌面,抓住賀方旭的衣袖,“阿旭,你放過家樂吧,算我求你,以後鴻瑞廠的一切都歸你,我會讓你姑父將所有的股權都交給你的。”

“就你?憑什麽?鴻瑞廠本來是我姑媽的,不僅鴻瑞廠,鴻鑫集團的一半都是我姑媽的,你有什麽?你除了兩個兒子,你什麽都沒有!你沒有資格跟我說這些。你有本事,你自己去跟你兒子說,讓他離開我,你信不信他會主動選擇留在我身邊?”賀方旭語氣輕蔑地說。

林家樂渾身打著冷戰,胃裏翻江倒海地痙攣絞痛,他趴在桌上,連擡起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了,這麽狗血的豪門恩怨,今日居然落到自己身上來了,真是太可笑太可悲了。

他聽見莊太太說:“你不過是玩玩而已,你已經訂了婚,何必要為難這個可憐的孩子,我的錯,我來補償你便好了,你讓他離開吧。”

“我當然只是玩玩,我又不是個同性戀,等我膩味了,我自然會將他一腳踹開。到時候他傷心,你難過,可不是一對可憐的落難母子?”賀方旭得意地笑起來,“我這輩子,最恨的人就是你,想著能有法子折磨你,我心裏就痛快。至於林家樂,他其實是個挺好的孩子,不過只怪他前輩子作孽太多,投錯了胎,生成了你的兒子!說實話,看見一個跟自己一樣的男人,為自己神魂顛倒,那感覺還真是挺刺激的,特別有成就感!”

莊太太憤怒地將咖啡潑在賀方旭身上,賀方旭閉了下眼睛,用紙巾擦擦臉,滿不在乎地笑起來:“你跟著我姑父這麽多年,學了我姑媽這麽多年,結果還是個鄉下來的潑婦,半點長進也沒有。嘖嘖,真讓人同情!”

莊太太站起身,扭身就往外走,臨走之前,她咬著牙說:“我會將你的陰險用心告訴家樂,讓他離你遠遠的。”

賀方旭無所謂地笑笑:“你試試啊,你兒子就跟你一個德性,我這麽有錢有地位,他怎麽舍得離開我?”其實賀方旭對林家樂並無任何把握,不過就想借此機會刺激一下陳秋堂,她頂替姑媽莊太太的身份已經十年,讓自己惡心到了極點,所以怎麽埋汰她,他就怎麽說。

林家樂渾身發抖,他不知道自己的眼淚已經淌滿了半張桌子,他此刻最想做的事,就是逃離這裏,逃離賀方旭,逃離香港,逃離這個世界。奶奶,救我!帶我走吧,我不要再留在這個骯臟的世界。這是他此刻唯一的念頭。

後面的對話已經消失了,林家樂悄悄地縮在角落裏,生怕被賀方旭發現自己在這裏,他現在對全世界的人都有著恐懼感,更何況是賀方旭。他覺得就連侍應生,都知道了他的身世,看出了他的卑微和可憐。他聽見後面的椅子拉開來,有人走了出去,他猜想賀方旭已經走了。過了好一會兒,他才站起身來,還想著要付咖啡的賬,拿了一張五百塊的港幣放在桌上,然後像逃命一樣,飛一般地逃出了這個商場。

賀方旭去哪裏了他不知道,但是他知道酒店是不能回去了,他檢視了一下身上的物品,身份證鑰匙什麽的都在,而且還多了一個錢包,那是先前賀方旭硬塞給他的。這東西不能要,要還回去,但是他對賀方旭充滿了恐懼,完全不想見到他。他最強烈的念頭,就是要回去,現在就回老家,不行,應該先回D市,他的好多東西都在廠裏,包括他的通知書。

林家樂打定主意,叫了一輛的士,直接送到長途巴士站,然後買了一張最快回深圳的汽車票,回到深圳,又輾轉回到D市。到D市的時候,已經是深夜了,他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的必須物品,那些被褥、書本什麽的都顧不上了,背上行李,沒跟任何人打招呼,逃也似的出了廠門,跑到火車站,搭上最近一班火車,踏上了回家的旅途。此刻,唯一能給他安慰的便只有奶奶了。

臨走的時候,他將賀方旭的錢包放在了桌上,一同放在桌上的還將那張存有做采購時所有回扣的存折,還有那個裝有首飾、手表等賄物的鐵皮盒子,以及那份夜大的錄取通知書。他和賀方旭交往以來,賀方旭給他買的所有東西,他一片紙都沒有帶走。他從香港回來時,花了賀方旭一些港幣,他將自己身上所有的現金都放進了他的錢包。只帶走了那些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東西。

這個冬天格外冷,也是林家樂人生中最冷的冬天。那些潮濕又陰冷的天氣,陰霾的天空,濕答答的冬雨,仿佛是印證林家樂的心情一樣,將沁入骨髓的寒冷發揮到極致。

林家樂顫抖著手,用鑰匙插進幾乎生銹的鎖眼,推開家門,靜止的空氣被攪動,迎面而來的便是一股積壓已久的黴潮。林家樂渾然不覺,徑直走向墻上奶奶的遺像。相框裏,奶奶是嚴肅的,她額上的皺紋清晰地浮現在玻璃下,眼神充滿了憂慮,嘴角緊緊抿著,仿佛知道此刻孫子遭遇著人生最大的苦難。

林家樂跪坐在桌前,抱住奶奶的相框嚎啕大哭,仿佛受到委屈的孩子,找到了自己最大的庇護者。然而奶奶再也不會伸手摸著他的頭,憐惜地安慰他了。連日來的緊張和疲憊在一場大哭之後,終於得到放松,林家樂坐在地上,抱著奶奶的相片,靠著桌子腿睡著了。

四嬸是看著林家樂回家的,但是一直快到晚上,都沒有見屋子裏有什麽動靜,便打發四叔過來瞧瞧。四叔推開虛掩的門,在堂屋的地上發現昏睡不醒的林家樂,怎麽叫也不醒,一摸他的額頭,嚇了一大跳,比熱鐵還燙手。他連忙將林家樂半扶半拖著回到自己家裏,脫了他的外衣,塞進被子裏,又打發自家大女兒去叫村裏的赤腳醫生。四嬸忙著給林家樂用冷毛巾冷敷,還讓四叔用高度酒給他擦身降溫。

兩個大人一通好忙,四叔說:“家樂肯定在外頭受委屈了,要不然這個時候回來,一到家就抱著他奶的相片哭得暈了過去。”

四嬸紅著眼說:“這孩子造了什麽孽啊,可憐哦。要不是我讓你去看,恐怕就這麽燒死在家,也沒人知道。”

赤腳醫生來了,給林家樂打退燒針,開藥。

林家樂醒來的時候,已經是第二天。他發現自己躺在床上,床頭一個四五歲的孩子正吸溜著鼻涕看著他,那是四叔的小兒子壯壯,看他睜開眼睛,便噔噔噔跑了出去:“媽媽,哥哥醒來了。”

四嬸的大嗓門在廚房響起來:“醒了啊,那就好,昨晚可嚇死我們了。等下將這碗湯端給哥哥喝。”

林家樂知道自己是在四叔家了,這一刻,他的心終於有了著落,他閉上了眼睛,兩滴清淚從眼角流下,消失在鬢角裏。他暗暗對自己說:林家樂,你看,這個世界還沒有完全拋棄你,還有人關心著你。從今以後,你再也不許哭了,你要活得很好,比任何人都好,讓那些拋棄你、傷害你、鄙視你的人都瞧瞧,林家樂沒有他們,也活得不比任何人差!不為別的,就為這些還珍惜你的人們,一定要活出個樣子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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